三体第 39 篇

“叶老师，您知吗？外头考了！”那女孩采烈地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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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考？”

“就是学呀！谁学习好，谁考的分谁就能！两年就是了，您还知？！”

“推荐了？”

“了，谁都可以考，连村里‘黑五类’的娃都行呢！”

叶文洁愣了半天，这个化很让慨。了好会，才发现面捧着书的孩子们还等着，忙赶回答们的问题，告诉们那是由于气阻与重平衡的缘故；同时还许诺，如果以有学习的困难，可以随时找。

三天，又有七个孩子找叶文洁，除了次的三个外，其四个都是从更远的村镇的。第三次找的孩子是十五个，同的还有位镇中学的老师，由于缺，理、数学和化学都，向叶文洁请些学的问题。这已年半百，脸风霜，在叶文洁面手忙，书什么的倒了地。走岗亭，叶文浩听到对学生们说：“娃娃们，科学家，这可是正八经的科学家！”以隔三差五地就有孩子请，有时的很多，岗亭里站，经基地负责安全警卫的领导同意，由哨兵带着们到食堂的饭厅里，叶文洁就在那支起块小黑板给孩于们讲课。

1976年的除夕夜，叶文浩班天已经完全黑了，基地的部分已在三天假期中了山，到都是片静。叶文洁回到自己的间，这里曾是和杨卫宁的家，现在的，只有中的孩子陪伴着。外面的寒夜中，安岭的寒风呼啸着，风中隐隐传远齐家屯的鞭声。孤像只巨掌着叶文洁，觉得自己被越越小，最到这个世界看到的个小角落去了就在这时，响起了敲门声，开门叶文洁首先看到哨兵，有几支松明子的光在寒风中摇曳着，举把的是群孩子，们脸冻得通，帽有冰碴子，屋带着股寒气。有两个男孩子冻得最厉害，们穿得很单薄，却用两件厚棉裹着个什么东西在怀里，把棉打开，是个瓷盆，里面的酸菜猪馅饺子还冒着热汽。

那年，在向太阳发信号八个月，叶文洁临产了，由于胎位正，的又很弱，基地卫生所没有条件接生，就把到了最近的镇医院。

这竟是叶文洁的个鬼门关，遇到了难产，在剧和血陷昏迷，冥冥中只看到三个灼热眼的太阳围绕着缓缓转，残酷地炙烤着。这景持续了很时间，在朦胧中想到，这可能就是永恒的归宿了，这就是的地狱，三个太阳构成的地狱之将永远灼烧着，这是因那个超级背叛受到的惩罚。陷入强烈的恐惧中，是为自己，而是为孩子——孩子还在中吗？还是随着到这地狱中蒙受永恒的苦？知了多久，三个太阳渐渐退了，退到定距离突然小，成了晶莹的飞星，周围凉了，也在减，终于醒了。

叶文洁听到耳边的声啼哭，吃地转脸，看到了婴嘟嘟、乎乎的小睑。

医生告诉叶文洁，血达两千多毫升，齐家屯的几十位农民给献血，们中很多的孩子都辅导，但更多的是素昧平生，只是听孩子和们的说起，是们的话，定了。

以的子成了问题，叶文洁产虚弱，在基地自己带孩子是可能的，又无无故。这时，齐家屯的对老两找基地领导，说们可以把叶文洁和孩子带回家去照顾。男的原是个猎户，也采些药材，周围的林子越越少，就种地了，但们还是齐猎头。们有两两女，女孩都嫁去了，个子在外地当兵，另个成家与们起，媳也是刚生了娃。叶文洁这时还没有平反，基地领导很是为难，但也只有这个办法了，就让们用雪橇把叶文洁从镇医院接回了家。

叶文洁在这个安岭的农家住了半年多，产虚弱，没有，这期间，杨冬吃着百家了。喂最多的是齐猎头的媳，风，这个健壮的东北妮子，每天吃着粱米渣子，同时两个娃，还是旺旺的。屯子里其于哺期的媳们也都喂杨冬，们很喜欢，说这娃有**灵气。渐渐地，齐猎头家成了屯里女们的聚集地，老的少的，嫁了的和闺女，没事都向这跑，们对叶文洁充了羡慕和好奇，也发现自己与们有很多女间的话可谈。记清有多少个晴朗的子，叶文洁着杨冬同屯子里的女们坐在桦树柱围成的院子里，旁边有耍的孩子和懒洋洋的黑，温暖的阳光拥着这切。每次都特别注意看那几个举着铜烟袋锅的，们里悠然的烟浸了阳光，同们那肌肤的毛样，发银亮的光。有次们中的位将的钢烟锅递给，让“解解乏”，只了两，就被冲得头晕脑涨，让们笑了好几天。

同男们叶文洁倒是没什么话说，们每天关心的事也听太明，意是想趁着政策松种些参，但又太敢。们对叶文洁都很敬重，在面彬彬有礼。最初对此没有在意，但子了，当看到那些汉子如何地打老婆，如何同屯里的寡打骂俏时，说那些让听半句都脸的话，才到这种敬重的珍贵。隔三差五，们总有把打到的兔山什么的到齐猎头家，还给杨冬带许多自己的奇特而古朴的。

在叶文洁的记忆中，这段子像是属于自己的，仿佛是某片从别的生中飘落的片断，像片羽毛般飞自己的生活。这段记忆被浓成幅幅欧洲古典油画，很奇怪，是中国画，就是油画，中国画太多，但齐家屯的生活是没有的，像古典的油画那样，充着浓郁得化开的彩。切都是浓烈和温热的：铺着厚厚乌拉草的坑、铜烟锅里的关东烟和莫烟、厚实的粱饭、六十五度的粱酒但这切，又都在宁静与平和中流逝着，像电子边的小溪样。

最令叶文洁难忘的是那些夜晚。齐猎头的子到城里卖蘑菇去了，是屯里第个外挣钱的，就和凤住在起。这时齐家屯还没通电，每天晚，们俩守在盏油灯旁，叶文洁看书，凤针线活。叶文洁总是自觉地将书和眼睛凑近油灯，常常刘海被烤得吱啦，这时俩就抬头相视而笑。凤从没这事，的眼神极好，借着炭的光也能活。两个到半周岁的孩子在边的炕，们的相令陶醉，屋里能听到的，只有们均匀的呼声。叶文洁最初惯炕，总是，习惯了，梦中，常常觉自己成了婴，躺在个温暖的怀里，这觉是那么真切，几次醒都泪流面——但那个是和，也是去的丈夫，知是谁。

有次，放书，看到风把纳着的鞋底放到膝，呆呆地看着灯。发现叶文洁在看自己，风突然问：

“姐，说天的星星咋的就会掉呢？”

叶文洁看凤，油灯是位卓越的画家，创作了这幅凝重调中又带着明的古典油画：凤披着棉袄，兜和条圆的胳膊，油灯突了的形象，在最美的部位了最醒目的彩，将其余部分明地隐没于黑暗中。背景也隐去了，切都淹没于片和的黑暗中，但看还是能看到片暗的光晕，这光晕是自油灯，而是地的炭照的，可以看到，外面的严寒已开始用屋里温暖的汽在窗户雕美丽的冰纹了。

“害怕星星掉吗？” 叶文洁地问。

风笑着摇摇头：“怕啥呢？它们那么小。”

叶文洁终于还是没有个天理学家的回答，只是说：“它们都很远很远，掉的。”

凤对这回答已经很意，又埋头起针线活。但叶文法却心绪起伏，放书，躺到温暖的炕面，微闭着眼，在想象中隐去这间小屋周围的整个字宙，就像油灯将小屋中的部分隐没于黑暗中样。然，将凤心中的宇宙置换。这时，夜是个黑的巨面，小正好把世界扣在其中，面镶着无数的星星，晶莹地发着银光，每个都比边旧木桌的那面圆镜子。世界是平的，向各个方向延到很远很远，但总是有边的。这个平面布了安岭这样的山脉，也布了森林，林间点缀着个个像齐家屯样的村庄这个盒般的宇宙令到分外适，渐渐地这宇宙由想象成了梦乡。

在这个安岭的小山村里，叶文洁心中的什么东西渐渐融化了，在心灵的冰原，融了小小的汪清澈的湖泊。

杨冬生，在岸基地，时间在张和平静中又去了两年多。这时，叶文洁接到了通知，和的案件都被彻底平反；久之又收到了校的信；说可以立刻回去工作。与信同的还有笔汇款，这是落实政策补发的工资。在基地会议，领导终于称为叶文洁同志了。

叶文洁很平静地面对这切，没有和奋。对外面的世界趣，宁愿直在僻静的岸基地待去，但为了孩子的育，还是离开了本以为度生的岸基地，返回了校。

走山，叶文洁充了天的觉，“文革”的严冬确实结束了，切都在复苏之中。虽然浩劫刚刚结束，举目望去片废墟，无数在默默地着自己的伤，但在们眼中，未新生活的曙光已经显现。学中现了带着孩子的学生，书店中文学名著被抢购，工厂中的技术革新成了件最了起的事，科学研究更是被罩了层神圣的光环。科学和技术时成了打开未之门的唯钥匙，们像小学生那样真诚地接近科学，们的奋斗虽是天真的，但也是踏实地的。在第次全国科学会，郭沫若宣布科学的天到了。

这是的终结吗？科学和理智开始回归了？叶文洁止次地问自己。

直到离开岸基地，叶文洁再也没有收到自三世界的消息。知，想收到那个世界对那条信息的回答，最少等八年，何况离开了基地，已经备接收外星回信的条件了。

那件事实在太重了，却由个静悄悄地完，这就产生了种真实的觉。随着时间的流逝，这种虚幻越越强烈，那件事越越像自己的幻觉，像场梦。太阳真的能够放电波吗？真的把太阳作为天线，向宇宙中发类文明的信息吗？真的收到外星文明的信息吗？背叛整个类文明的那个血清晨真的存在？还有那次谋杀

叶文洁试着在工作中木自己，以忘掉去——竟然几乎成功了，种奇怪的自保护本能使再回忆往事，再想起与外星文明曾经有的联系，子就这样在平静中天天去。

回到校段时间，叶文洁带着冬冬去了绍琳那里。丈夫惨，绍琳很从神错中恢复，继续在政治缝中生存。跟形喊号，终于得到了点报偿，在的“复课闹革命”中重新走了讲台。但这时，绍琳却了件意料的事，与位受迫害的育部结了婚，当时那名还在校住 “牛棚”劳改中。对此绍琳有自己的思熟虑，心里清楚，社会的混可能久，目这帮夺权的年造反派本没有管理国家的经验，现在靠边站和受迫害的这批老部迟早还是台执政的。的事实证明这次赌博是正确的，“文革”还没有结束，的丈夫已经部分恢复了职位，十届三中全会，迅速升到了副部级。绍琳凭着这个背景，在这知识分子重新得到礼遇的时候，很青云直。在成为科学院学部委员之，很聪明地调离了原的学校，很升为另所名牌学的副校。

叶文洁见到的，是位保养得很好的知识女形象，丝毫没有去受磨难的痕迹。热地接待了叶文洁女，关切地询问这些年是怎么的，惊叹冬冬是多么的聪明可，致微地对饭的保姆待叶文洁喜欢吃的菜这切都得那么得，那么熟练，那么恰到好 。但叶文洁清楚地觉到们之间的隔阂，们小心地避开的话题，没有谈到叶文洁的。

晚饭，绍琳和丈夫叶文洁和孩子走了很远，副部说和叶文洁说句话，绍琳就先回去了。这时，副部的脸瞬间由温暖的微笑得冷若冰霜，像耐烦地副面，说：

“以欢带孩子常，但有条，追究历史旧账。对于的，没有责任，也是受害者。倒是这个，对自己那些信念的执著有些了，条走到黑，抛弃了对家的责任，让们女受了这么多的苦。”

“您没资格谈的，” 叶文洁气愤地说，“这是和间的事，与别无关。”

“确实与无关，”绍琳的丈夫冷冷地点点头，“是在转达的意思。”

叶文洁回头看，在那座带院子的小楼，绍琳正撩开窗帘的角向这边窥。叶文洁无言地起冬冬走了，以再也没有回。

叶文洁多方查访当年打的那四个卫兵，居然查到了们中的三个。这三个都是返城知青，现在们都没有工作。叶文洁得知们的地址，分别给们写了封简单的信，约们到当年遇害的场谈谈。

叶文洁并没有什么复仇的打算。在岸基地的那个旭初升的早晨，已向包括们在的全类复了仇，只想听到这些凶手的忏悔，看到哪怕是点点的复归。

这天午课，叶文浩在场等着们。并没有多希望，几乎肯定们是会的，但在约定的时间，三个老卫兵了。

叶文洁远远就认了那三个，因为们都穿着现在已经很少见的军装。走近，发现这很可能就是们当年在批判会穿的那，都已洗得发，有显眼的补丁。但除此 以外，这三个三十左右的女与当年那三名英飒的卫兵已没有任何相似之了，从们消逝的，除了青，显然还有更多的东西。叶文洁的第印象就是，与当年的整齐划相比，们之间的差异了。其中的得很瘦小，当年的穿在居然还有些了，的背有些弯，头发发黄，已显丝老；另位却得十分壮，那在笨的扣扣子，头发蓬，脸黑黑的，显然已被艰难的生活磨去了所有女的致，只剩鲁和木了；第三个女倒还有些年时的影子，但的只袖管是的，走路时去。

三个老卫兵走到叶文洁面，面对着站成了排—当年，们也是这样面对叶哲泰的——试图再现那早已忘却的尊严，但们当年那魔鬼般的神量显然已然无存。瘦小女的脸有种老鼠的表，壮女的脸只有木，独臂女的两眼望着天。

“以为们敢？”壮女衅似的问。

“觉得们应该见见面，去的事总该有个了结的。”叶文洁说。

“已经了结了，应该听说的。”瘦小女说，的声音尖尖的，仿佛时刻都带着种知从何而的惊恐。

“是说从神。”

“那是准备听们仔悔了？”壮女问。

“们该忏悔吗？”